两种最常见的情况，有关读书。一种人读书十分认真，以至整个身心都陷入其中了，他用看书的眼光看待世界；另一种读书也很认真，只是由于他自身的特殊经历或别的缘故，他并不总是相信书、信任书。很多时候，他用看待生活的眼光看待书——当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，但大多数时候并不错。对于第一种人，人们一般将其称为“书呆子”。这当然有不够准确的地方。对这种人的普遍劝告是：“尽信书，不如无书”。这样的人太多了。说他们幼稚似乎不够厚道有伤感情，事实却正是如此。两种人之间的区别关乎经历——经历决定视角。
似乎是十分自然地就连接起来了。第一种人表现出的素质更为细致、谨慎、小心翼翼，也更容易赢得普通人的称赞。这自然有可称赞之处，但仅有称赞是不够的。后一种人却表现得不容乐观。他常常表现得马马虎虎、粗枝大叶，对细节问题很少关心，似乎也缺乏敏感。宏观的、重大的问题他决不放过。因为他懂得了更为深厚、深远的东西，那种显而易见的浅薄就只能招致他的反感。第一种人多么像怀抱理想的青年人，他们专注于一个小小世界的美好，抓住了花瓣漏掉了花朵。后一种人似乎就是他们的父亲，平实中有粗砺，甚至不通人情。两个世界的鸿沟。盈盈素手温酒一杯，满脸风霜默默无言，两片天空两种调子。怎么看都不协调。
一个人在青年时代很少有不喜欢文学、艺术的。他自己未必说出来。艺术成了他心中的一个秘密，为他构筑了一个私人的世界。一切都不可与人言。他在这个世界中度过了多少难挨的时光，艺术带给他多少欢愉啊。岁月默默流去悄无声息。可是终有一天，他开始疏远艺术，或者说疏远一部分艺术。孩子长大了，会丢弃一些以前非常喜爱的童话。这几乎不可避免。人步入中年（大致的时间段），现实的、历史的东西开始变得重要起来。玫瑰色的艺术已经无法再满足他了，他需要另一种黄天厚土血流成河。虚构成了可笑的手段，粗笨显示出卓越的力量。一些更宏大、更重要的因素开始进入视野。一个人成熟了。
这两种状态在写作上也各有表现。我不排斥精致的作品，粗陋的东西败坏人的胃口。艺术的技巧不可避免，失去了这些就不是艺术。另一种情景却令我反感。当我面对那些精致得不能再精致、却毫无生气的作品时，我会不由得怒从中来、掩面而过。我对阅读这样的作品失去了信心。我想追求一个真实，一个原来，一种巨大，我嫌那些肤浅的东西戕害我太久。尽管我对于写作这样的作品仍然毫无信心。不妨听一听父辈的意见和唠叨吧，在很多事情上它准不会错。你会发现，不识字的老人口中时常飞出一片惊奇。一座坟、一个村庄、一个乡邻、一棵绿树、一颗被虫蛀的果子，无不显示出惊人的力量。一个细节就照亮了一段历史。你惊叹不已。害以前的自己太粗心、太自大、太不着调，无论如何，你总算找到了。你尝到甜头了。
不断有新的惊奇与发现，以往的观念史被改写。你会发现，你曾经生活在一片谎言与虚幻之中。你沾沾自喜、痴话连篇，幻想中篡改了自己的形象。无比威猛、高大，像神样。不堪一击。硬壳被打碎了，生活之气扑面而来。你感到庆幸。且慢！不过只是表皮的肤浅，内里的经络模糊不清。需要更长久的修炼和深入，你敢奋不顾身吗？

2008.2.19