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就像庄稼地里生长的一株含苞待放的向日葵，嫩黄的花蕊从紧抱的绿色花萼中挣脱出来，执著地追求着阳光雨露。可就在这草木葱茏竞自由的艳阳天里，忽然一股冰雹袭来，打的它秆折叶毁匍匐在泥土里，而周围的向日葵却依然精神抖擞欢快舞东风——冰雹只袭击极少数像他这样的植株，因为他头上带着地主家庭出身子女的紧箍咒帽子。
段竞秀是段庄生产大队小学的高材生，今年高小毕业参加升公社初中考试，虽然他语文数学考试成绩取得了全公社双第一的好成绩，却依然名落孙山。公社张书记讲，阶级斗争越来越激烈，无产阶级不能为地主资本家培养后代。
那天，老师宣读完初中录取名单，同学们的目光全集中在他的身上，全班36名同学只有他落了榜，聚焦的目光烤焦了他，使他浑身不自在，而心却冷得发抖。平时与他常闹别扭的范小毛抓住了机会，幸灾乐祸地嘲笑他：段竞秀，你学习好，顶个屁！老子数学考25分照样上初中。引来同学们一阵哄笑。他就像一只被拔掉了羽毛的小鸡,赤裸着身哆哆嗦嗦地赶快从校园逃了出来。
妈妈刚从生产队劳动回来，看见段竞秀失神落魄跑回家的样子，情知大事不好，脸一下子变得灰白。段竞秀一进家门就嚎啕大哭。妈妈赶紧关紧门窗，压抑着哭泣，边哭边诉：妈实指望你好好念书，考上大中专，咱家能过上扬眉吐气的日子，这下可全完了。段竞秀伤心发怒：你们为什么要剥削穷人当地主！你们造下的孽，让我来承受！妈妈啥话都说不出来，哭得更厉害啦。
段竞秀回家第二天大清早，任副队长揉着红巴巴的烂眼圈上门来了，他进门看见段竞秀还在被褥里躺着，毫不客气地说：罗改枝，你家竞秀不念书了，他就是生产队的社员，就该参加队里劳动。妈妈陪着惨白的笑脸说：他生病了，过两天就出工，庄稼人不挣工分咋能活，你不督促，他也要下地的。什么病？我看是思想病，念不上初中，还想向贫下中农示威！这个红眼副队长不是个好东西，左得出奇，斗地主下得了手，他至今还是光棍一条，早就打上了寡妇母亲的主意，妈妈不肯就范，就不断找茬刁难。
段竞秀一贯争强好胜，他不愿连累母亲受辱，就挣扎着起来，喝上两碗莜面糊糊，和母亲一道出工下地。孤儿寡母人家，段竞秀早跟母亲学会了干地里的农活儿，生产队大伙一起出工干活，磨洋工的时候多，段竞秀很快适应了队里的劳动。可就是难以忍受干部社员们的歧视和不公正对待。队里苦活、累活常常指派给几个地富分子和他们的子女来干，而评工分却又低人一等。有一天，任副队长分派段竞秀和一个地主分子去掏粪，段竞秀脸上流露出不乐意。任副队长就骂：地主狗崽子，不服想反天！小心贫下中农的铁拳砸死你。说话间，他抬起腿，一脚踢在段竞秀屁股上。段竞秀血涌上了头。老地主分子识相，赶紧拉他掏粪去了。事后，老地主语重心长地对他说：唉，你不听干部们是咋训话的：只准老老实实，不准乱说乱动。咱们就按人家的警告去活吧，让你干啥就干啥，好死不如歹活着。段竞秀听了脸煞白，心如槁灰。
地主家庭出身就像一个紧箍咒，戴上它就是等外社员。队里的事根本不允许他们这种人插嘴，处处受歧视，事事遭遇不公平。就连骨肉亲戚也尽量与他们划清界限。最可怕的是干部们一旦念起阶级斗争这本经，头上的帽子就箍的生疼，受了侮辱责骂，还不敢有丝毫流露，泪水只能默默往心里流。段竞秀在学校也算瞩目人物，因为学习成绩优秀，老师同学都尊重他，没体验到家庭出身不好这个帽子的厉害，而被赶回了队里劳动后，他很快沦落成了一条落水狗，广庭大众面前总想找一个阴暗的角落躲。
段竞秀外头受了气，回到家就向妈妈发火，而妈妈又是一个刚强女人，她自身受的苦楚更大，容不得儿子火上加油煎熬。两人常常发生争吵，吵到气头上妈妈甚至动手打他。事后冷静下来，母子俩一起流泪。嫁出去的姐姐偶然回家，妈妈和姐姐说有不完的悄悄话，流不完的泪水。段竞秀明显感觉到妈妈与自己生分起来。
有一次，段竞秀又与母亲怄气。妈妈叹口气边哭边说：我知道你眼高心大，戴上一顶出身不好的帽子，实难翻身了。为了你的前途着想，你还是离开这个家吧。你是我从山里梁顶村张老娃家用一石粮两只羊换回来的，你亲生老子是正宗贫农家庭。段竞秀其实在小时候就知道这个秘密，但母子间从来没有说破。那时候母亲一心指望段竞秀通过考学离开农村，过上城里人的新生活，谁知这个希望破裂了。是妈妈含辛茹苦把自己拉扯大，多少恩情在里头，段竞秀于心不忍，但头上这顶帽子又压得他抬不起头，他多么想摘掉头上的紧箍咒，回到正常社会中去呀。段竞秀心有所动。
队里来了一位从省城下来的社教工作组，社员们都叫他老高。这位老高学问深，面相和善，他带来一书包书。段竞秀爱看书，就磨蹭着向老高接近。老高并不另眼看待段竞秀，竟然借给他书读，还主动谈心。段竞秀找到了知音，就把家世向老高交了底。老高语重心长地告诫他：亲不亲，阶级分。老高鼓励段竞秀要真正忠于毛主席，有勇气与地主母亲的剥削思想作斗争，回到人民队伍里来。段竞秀通过老高的辅导，同时书籍中的主人公给了他效仿的榜样，革命觉悟越来越高，他发现了母亲许多自私自利行为、甚至是反动言行，地主婆就是坏。他越来越渴望回到贫下中农队伍里。经过一段激烈的思想斗争，段竞秀终于下定决心彻底革命一回，他向老高汇报了妈妈对社会主义的不满，还私藏了一罐大洋银元。老高听了兴奋地两眼放光，他紧紧握住段竞秀的手，说你已经是革命队伍里的人啦，要继续勇敢地揭发地主婆的罪行，经受革命的考验。
阶级斗争一抓就灵，只有抓了革命，才能促生产。老高正苦于社教工作无从下手，段竞秀提供了现成的阶级斗争事例。老高当天就向生产队、大队、公社三级领导作了汇报。当晚公社、大队领导全来到段庄村召开群众斗争大会。
队委会大院里黑压压聚满了男女老少社员，由公社张书记亲自主持斗争女地主婆大会，有好戏可看。母亲是由一队武装民兵押了进来，走到会场主席台前，被大队民兵营长从腿弯处踢了一脚，她一下子跌跪在地上，人群往前拥挤着看。张书记皱一下眉，说：让她跪得高一点。任副队长和几个民兵从马圈里抬出一个马槽，倒扣过来，然后他们揪住妈妈的头发把她拉扯起来，让她翻转过身子面对群众重新跪在马槽上。主席台是由两张桌子拼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