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年前的一个九月里，我掉下“高考”这座独木桥，随后背起画夹子，跟着堂兄二拐子踏上南下的征途。
我们坐完火车，坐大巴，一路上不停把蓝天、白云、小草、树木、人流、车辆和数不清的路边广告抛在身后。终于，在一个比较偏僻的路口下了车。二拐子告诉我，这里是深圳的最西部，海就在几里外。
接着我们进入一个典型的“城中村”，小巷子弯弯曲曲、高高低低、坑坑洼洼、垃圾成堆、废水横流。也不知拐了多少个弯，二拐子指着一栋四层楼，说：“到了。”

一

就在这四层楼的楼顶，我租了个最便宜的房子，月租才四十块。附近有个公园，池塘边的水泥走廊旁种了好多树不象树、草不象草的植物，枝干蔓延，要爬上水泥柱子去。叶子不是很茂密，错开挂在赤褐色的枝条上，枝条上长着很多刺。
夜市就在村旁边，进出两个口子有两个补鞋子摊子把着。进口那个摊子是二拐子老婆的。她说，皮鞋当然要补好，而且服务态度更要好，但要保持一个特色：贵。谁嫌她的贵了，就拿着皮鞋去另一个摊子，另一个摊子是二拐子的舅子开的，狮子口开得更大。
我的画像摊子也在夜市进口。白天几乎没有生意，市场里也没有几个人。一到晚上，就突然拱出很多人，立时川流不息人声鼎沸。于是绘就一幅新时代的“清明上河图”----
湖南名牌袜子，五块钱三双，创造袜业奇迹，打造国际品牌，中国人骄傲。打开来看看，打开来摸摸。火烧不坏，刀切不断……
不计血本只图作个广告，一大袋洗发水、洗面脸只卖十五块。再加十元，就可送一个相机，这相机在超市门口试过，可以用人格担保……
“洪湖水浪花打浪，此个产品刚出厂”，头痛感冒胃病风湿……有病治病无病强身，只擦三次病没了，包你这辈子用了满世界跑，但下辈子就不敢保……
“多功能切菜器”，区区几块钱，方便你家好几年。三年五年不生锈，五年八年不会旧。萝卜、西红柿、南瓜和白菜……厨房里的东西都能切；还能雕龙雕凤，雕个老鼠会打洞……
市场管理员傍晚过来，收我二块钱管理费。大概一周后，我觉得这二块钱真的太多，因为我的收入每天也就那么几块钱。二拐子安慰我，实在生意不行了，还是去做证。
二拐子说的是做假证。太公七个崽，公公八个娃，我这一辈男男女女近二十个，人旺。还有一旺，就是做假证件生意旺。这么多兄弟，全是“东南亚证券有限公司”的“业务经理”。假证件“产业”本就发源于我家乡，一张张印字的卡片“创办”出很多大学、公安局、医院、交通局、计育办、民政局……家乡千千万万“业务经理”们一番打拼，假证事业“开花结果”，遍布大江南北、黄河上下、长城内外、朝野之中。
我是不做假证的，我就在夜市给人画像。
一天，三个青年来画像，头发染成金黄色，向上翘成鸡冠。我觉得他们有钱，就开了个高价：10块。画完，他们看了看，骂：“画出来的东西都是方头方脑，不象个人样。”
然后把画撕个粉碎，又踩几脚。我心如刀绞，虽然这作品只花了几分钟时间，但毕竟是我作品。那青年丢了十块钱在地上，转身要走。围观者齐刷刷的看着我，我脸红心跳脑发昏，怒目圆睁。
我喝道：把钱拿走!
那三个青年转身回来，怎么，不服吗？一个女孩闯进人群，挡在他们面前，说：“没有什么，没有什么。”三个青年望望她，笑笑，回头走了。女孩捡起钱，拍拍上面的灰，递给我。从她粗糙的手，可以肯定她的名字叫“打工妹”！
众人散去，她告诉我，宁肯得罪君子不要得罪小人，地头蛇惹不起躲得起，他们给了你十块钱还算给够了面子！
之后她每天都来，一拐一拐，是个瘸子。她的外号叫“簕杜鹃”。我问她为什么叫“簕杜鹃”，她说不知道。我后来得知，公园里不象草不象花的植物，就是簕杜鹃，是深圳的市花！珠海、惠州和厦门的市花都是这个呢。广东人因其枝条中有刺（粤语叫簕），而花又像杜鹃花般美丽，故称之为“簕杜鹃”。

二

只要没有生意，我就给簕杜鹃画像，先用碳笔勾出三停五眼，然后将五官放上去，眉毛粗而长，嘴唇厚而宽。画得多了，我闭着眼睛也知道她的鼻子和小酒窝应该画到哪里。你不要画我的腿，不美的。我是画头像，怎么会画到腿！
你心里也不要想到我的腿。你的心灵比谁都健康。如果可以办个心灵奥运会，你可以得好几块金牌。她咯咯笑了，说我真会逗。我就更加认真细致，画得越多，就越象她，簕杜鹃也真越来越美，越来越特别。
和簕杜鹃交往越久，越觉得她很纯。真正了她后，得知她十岁时，父母就死了。十五岁时公公也去了，她就出来打工赚钱供哥哥读书。她有很多的理想，参加了自学考试和日语培训班。她有顽强的生命力，不管是否有人呵护，都一样努力释放生命的能量。
簕杜鹃想白天上班，晚上摆个地摊，因为钱不够用。工友们帮着谋划好久，她才找到了商机——卖甘蔗，兼卖炒瓜子！甘蔗从市场上批发，赚一半！报纸批发三毛二，卖不完可退；炒瓜子呢？买现成的瓜子再用纸包一下，成本约七毛，卖一块。
好！好！好！我们称好！这下，我们有甘蔗吃了，今年雨水少，甘蔗甜呢！
她的“门面”开张了，也在夜市入口。一张桌子，几个胶盆，装满五香瓜子、美国瓜子、奶油瓜子等等。切过的甘蔗放在塑料桶内，搁在桌子边。她计划，待将此二项做强，再发展报纸业务。
工友来捧场，将市场门口堵死了。每人买一条甘蔗或一袋瓜子，簕杜鹃手脚麻利，“嘶嘶”几声，一节节干净去皮的甘蔗就出来了。开张大吉，她纯赚百多块。
生意由同事老陈帮着张罗。
当年老陈用本科毕业证找不到工作，在簕杜鹃帮助下，混进了她的厂。开始做模具保养——所谓保养，就是在领与收时登记一下。后来他进了维修部，搞工装夹具设计。听说他很节约，地摊上五块钱的衬衣，他以为捡了大便宜。他喜欢海上田园的景色，就从没有封死的围墙边溜进去。有次，他被抓到罚了200块。他笑笑，亏大了，200块可以吃七十份米粉呢！
深夜快要收摊时，以前撕过我画的烂仔过来，要收保护费。
“凭什么？”
“找死！”
我血往头顶冲，喝道：“我看是你死还是我死！”牙齿咬得嘣嘣响。
二拐子老婆急忙过来劝，讲了几箩好